當安妮晚上打開門，看見柯洛娜時，第一句話是驚訝地問：“你來這兒做什麽？這麽晚了！”

“沒關系，我讓老杜蘭托送我，他在外面等著。”柯洛娜回答。

由於經常需要應酬，她自己本來也租有華麗的馬車與車夫――但適於行駛在貴族區平整大道上的馬車，總是不適合行駛在貧民窟之中的，因此最初幾次上課時，她常常是由冉阿讓陪伴著步行往返。老杜蘭托的女兒伊芙是高級班的一員，是最早跟著柯洛娜學識字、年紀也最輕的女工之一。是她主動提議讓她的父親每日接送柯洛娜――她的父親老杜蘭托原本就是公共馬車的車夫。柯洛娜同意了，又加了些錢，從此老杜蘭托就變成了她半專屬的車夫。那是個話不多而樸實誠懇的中年人，柯洛娜晚間出行，總是由他接送。

於是，安妮第二句話便問：“是識字班又有什麽事了嗎？課本要變了？”

經過了一年多，如今已經無法用簡單的“識字”來形容柯洛娜開設的女工識字班了。

如今識字班已經有五個班、分了三級――最高一級的班學完了單詞、語法，已經有了基礎的讀寫能力，於是開始學一點法律和歷史，作為繼續學習閱讀的一部分。中級的班在學語法，而初級班還在講字母和單詞。其中柯洛娜負責教授最高級和中級的班，每周上一次課；而初級班則由學習成績優秀的女工負責授課，柯洛娜為她們發一點工資，彌補她們為此而損失的時間――安妮便是其中之一。

因此，安妮見到柯洛娜突然來訪，才會立刻想到這個。但柯洛娜搖了搖頭。安妮將她讓進門來，轉身點上桌上的半根蠟燭，忽然背上一重，柯洛娜在背後拉住了她的手，撲在了她的身上。“安妮，安妮！”她嘆息道，“我真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！”

“怎麽啦，什麽事能讓你都束手無策？”安妮問著轉了個身，要和柯洛娜面對面，但柯洛娜只是換了個姿勢，將臉埋在她的肩頭。安妮擡手圈住她，像寵愛小妹妹一樣摸了摸她的頭發。“好啦，好啦，別跟我撒嬌！你到底遇見了什麽事？”

“我……”柯洛娜低聲說，“我喜歡……我愛上了一個人。”

“真的？”安妮驚訝而歡悅地問，把柯洛娜從身上推開，雙手握著她的肩膀打量她，柯洛娜垂著頭，在燭光下看出來她雙頰飛紅。於是安妮發出一陣笑聲：“怎麽了，原來你談到這種事居然會臉紅！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，愛上一個男人，怎麽倒害羞起來了？”

在柯洛娜所屬的圈子、所接受的教育裏，如果一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公然談論自己對另一個年輕男子的傾慕，那可是非常大膽、非常不知羞恥的行為了。盡管她不肯像別的姑娘那樣閉著眼睛服從父母安排，可要她主動承認對另一個男子的愛慕之心，她還是覺得害羞，似乎開不了口。安妮就不一樣了，底層工人每天為了一口面包累得死去活來，哪有這麽多講究與回避。“快跟我講講！”她高興地問，“是誰讓你都動了心？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參加你的婚禮啦？”

柯洛娜慘淡地笑了笑，全不像是歡喜的樣子。“不會的。”她輕聲說，“我不可能和他結婚的。”

“怎麽會呢？憑你的條件，又有錢，有出名，心腸又好，漂亮得像仙女一樣，哪個男人不能嫁呢！”安妮說，“整個巴黎能說你配不上的也只有――天哪，柯洛娜。你該不會是愛上了皇帝陛下吧？”

柯洛娜雖然滿心愁緒，也被她逗笑了。“怎麽可能！”

“那到底是誰？”安妮問，拉著她在床邊坐下，“是誰連你都瞧不上？”

柯洛娜將臉埋進雙手裏。“是安灼拉。”她聲如蚊蠅地說。

安妮長長地“哦――”了一聲。“原來是那個你講個不停的安灼拉。可你們不是好朋友――不，上帝啊，他還當你是個男孩子呢！”

“對。”柯洛娜苦澀地說，“因為他當我是個男孩子，我們才是好朋友。你是沒見過他對女人的模樣：他沒拿正眼瞧過任何一個女性。他對情愛完完全全地不感興趣，所有對他暗送秋波的姑娘，他都只會狠狠地瞪過去，好像人家對他懷有愛慕是做了什麽錯事似的。”

“他有毛病。”安妮毫不客氣地說。

“別這樣說！我不是也有過從不對男性動心的時候嗎？”

“可你也沒橫眉冷眼對他們呀！”安妮憤憤不平地說，“他自己生得好看，女孩子多看他兩眼怎麽了，又不會讓他少賺一個蘇！憑什麽就要被他瞪？”

“這話你同我說，又有什麽用呢。”柯洛娜苦笑著搖搖頭，“我之前就想過告訴他們真實的身份：無論如何，我不該一直欺騙我的朋友。可是今天我想了一下午這件事，還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。如果安灼拉知道了這件事，他該怎麽看我？他說不定以為我們的友情整個是一場騙局，以為我一開始就對他存有愛慕之情，我接近他們只是為了談情說愛――”

“就算你接近他是為了談情說愛，那又怎樣？”安妮理直氣壯地說。

“那麽他不僅不會再維持和我的友情，他甚至會鄙棄我。我不能接受這個――我太知道他心裏是怎麽看情愛的了。也許在我們的交往之中，他對女性的態度已經有所改觀，但我可以想象他們會怎麽看待一個滿腦子只有愛情的女性：他們一定會瞧不起這種人。不僅僅女性，安灼拉瞧不起一切沒有遠大理想的人，因為他自己太優秀、太奪目了，他站得太高，心裏面根本無法理解那些平庸的、乃至自甘墮落的人。”

“你這把自己也看得太低了！”安妮搖晃著她的手說，“如果你都不算有遠大理想，那我可不知道還有誰有了！你難道算平庸？算自甘墮落？柯洛娜，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！你難道不知道識字班的女工們對你的評價嗎？她們羨慕你、崇拜你！倘若那個安灼拉敢瞧不起你，叫他等著吧，我們可要讓他知道一下他瞧不起的姑娘們的厲害！”

柯洛娜又一次被她逗笑了，她感動地握了握安妮的手。“如果打他一頓能讓他喜歡我，我現在就自己去找他決鬥！可這有什麽用呢？”她悲傷地搖搖頭，“愛情這種事情是沒法強求、沒法控制的呀。”

安妮嘆了口氣，揉揉她的頭發。“那你打算怎麽辦呢？你說想了一個下午，那你決定說不說你的真實身份？”

柯洛娜咬住嘴唇，搖了搖頭。“――不，我不敢說。”她說，“讓我多保留這段友誼一段時間吧。”

頓了頓，她又輕聲說：“你瞧，我現在不正是一個軟弱、妥協、滿腦子都是愛情的姑娘嗎？”

“你才不是！”安妮大聲反駁。

“倘若我不是，我就該跟他們講明白身份，越早越好――可是我不敢。”她搖著頭，眼中淚光閃爍，“我明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，即使我拖延下去，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！可是我不敢。”

“所以你才是個人。”安妮說。

柯洛娜沒有回答。

“這不是你教給我們的嗎？這不是你用來安慰過許多女工的話嗎？因為我們是人，我們才會疲倦、會偷懶、會拖延，會愛上自己不該愛的人。但也因為你是人，你才會愛上他！你那個安灼拉，活生生打算把自己打造成一尊神像，能對誰有什麽好處？”

“如果他真是個神像，我倒安心了！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愛一尊神像，不會有任何患得患失。事實上，我一直以為我就是這麽愛他的：他是我的繆斯，是指引我道路的朋友，是我追尋的共和的理想。可是今天我發現他不止這些――他會受傷、會流血、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。安妮，就是因為他只是個活生生的人，並不是神明，卻懷抱著救濟天下苦難人民的理想，我才這樣愛他呀！”

“你們的遠大理想，我是不懂。革命來的時候，我就只知道拎起菜刀，除此之外也沒什麽別的了。”安妮直率地說，“可是我眼下明明白白地看見一點，就是他讓你這麽難過。難道你不是人嗎？難道你不包含在人民之中嗎？”

“我的難過，怎麽能怪他呢？是我決定不讓他知道這件事的。”

“你真是無藥可救。”安妮嘆著氣說。

“這道理我明白。我曾經也用同樣的話評論過巴茲爾――就是我的老師。當時我用的是和你一模一樣的語氣。可是，安妮。”柯洛娜苦笑著說，“愛情是不講道理的。”

安妮大聲地嘆了口氣。“好吧，好吧，不講道理的大小姐，那你繼續當你的蝸牛，把頭縮在殼裏吧！”

她伸出手來，緊緊抱住柯洛娜。柯洛娜將臉埋在她的肩上，身體輕輕抖動。

她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寫感情戲寫得想讓我撞墻。

我到底為什麽要把安灼拉定成男主！！！和安妮搞百合有什麽不好！！！！

（開玩笑的，不要當真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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